不同的是,近两年,愈多流行语脱胎于游戏圈、直播圈、二次元圈、饭圈、喜剧圈、视频弹幕等文化土壤,呈现出“周期短、更新快”的特点,不断迭代为“吸睛”的流量狂欢。
而当前,热衷于创造、使用、传播流行语的群体中,网生一代的“00后”青少年正是生力军之一。同时,他们也正处于语言学习的进程中。
该如何看待数字化时代对汉字规范书写和运用造成的冲击?习惯网络用语会导致年轻人思考力的浅薄化和表达的粗鄙化吗?作为语言教育者,是否担忧流行语的充斥会削弱青少年对汉语之美的鉴赏力?
近日,澎湃新闻与北师大附属实验中学语文教师于晓冰、上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副校长余党绪以及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骆冬青围绕网络用语席卷而来的浪潮进行了探讨。多年从事汉语的研究与教学,三位分别从初中、高中、大学阶段师者的视角,分享了各自对于流行用语的观察、思考以及态度。
一大共通之处是,三人均表示,对待流行用语应持有开放、包容之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语言本身的功能激剧变化、扩展。”骆冬青说,“这需要我们在语言、文字的潮流中既具有某种敏锐的理性,又具有深挚的感性、情性和灵性。”
“造梗”与“玩梗”中的青春风暴
从早年间的“酷”“囧”到“给力”“点赞”“喜大普奔”,再到“泪目”“工具人”“爷青结”“早C晚A”……网络流行语如同社会的一面镜子,集结着大众与时俱进的智慧。
于晓冰
十多年前的那句“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是北师大附中的一线语文教师于晓冰印象中较早的网络流行语。他认为,流行语的盛行本质是互联网科技的飞速发展为原本隐匿的小圈子“黑话”提供了更多展示平台并随之引发更大范围交互传播的结果。
西方语言哲学早已关注到语言生活、语言游戏的复杂构成。而汉字、汉语具有独特的体系。南师大文学院骆冬青教授介绍,在相当大程度上,汉字美学包涵着汉语美学。
骆冬青
他指出,语言表达的更迭在相当大程度上本是传播的常态——新颖、陌生、异样,才有助于传播。新的构词、新的表达方式,由新的文化机制和新的媒介共同创造,必然丰富了汉语乃至汉字。
而曾参与多部语文教材编写工作的余党绪看来,这种从小圈层术语走向公众话语体系的众声喧哗,也恰好说明个性化交流平台垂类的细分,展现出当前社会中精神文化丰富多元的状态。
“语言的用法,悄然改变着语言本身。”骆冬青举例,缩略语的流行是受到了书写方式改变的影响。“当敲键盘成了最常见的书写方式,那drl、nbcs、nsdd、zqsg、bdjw之类拼音缩略语,就从‘书写’进入了语言、文字。”
于晓冰挺喜欢“泪目”这个词,“把感动流泪之外内心更丰富隐秘的情绪很有画面感地表达了出来”。余党绪也从这些“当代语言艺术”里看到了诸多颇具语言天分的创新性、表现力背后的心理诉求——渴望通过幽默、无厘头去消弭严肃、疏解情绪;通过戏谑性的表达去解构既有的话语秩序;通过“社交黑话”来建立小圈子的个性和归属感。
显然,无论哪个年代,年轻的“网上冲浪十级选手”都是创造、使用和传播流行语的主体。“确实,相对来说,流行语对于初、高中的阶段的孩子会造成更广泛的影响”,常年与青少年打交道,于晓冰也观察到,依赖网络社交的“Z世代”对技术和文化的革新敏感又开放,并且,对语言潮流的更替视为正常,能快速习得“新梗”的用法后模仿再推广。
“青春具有无限的创造力和鲜活的生命冲动,喜欢这样的‘造梗’再‘玩梗’是自然的。”骆冬青说,语言体系变动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与青春文化分不开。这种对话语规则的挑战,如同青春一样,是伟大的文化冲击力。
“有的孩子这种挑战现有规则的意识非常明确,有的则不过是跟风好玩。”于晓冰也切身感受到,生活经验的不同使得代际之间的语汇差异不断扩大,“从十年一代沟,到如今恨不能一年一代沟”。
在余党绪看来,代际之间语言使用习惯的根本区别在于对问题的价值判断和思维方式。“语言只是表象,内在是思想与观念的转变。每一代年轻人接收到的信息差异导致了知识结构的差异,最终体现在了不同的表达方式中。”
当然,网络流行语中还包含着一些语序错乱、语义破碎的口癖,同样吸引到不少青少年追捧。这是否会造成语言审美及能力掌握的弱化?
“在今天,我确实对此有所担忧。”于晓冰回想,在过去几代人成长的关键期,接触到更多的文字信息基本都源于语言相对更规范的书籍。由此,他们对于流行语能产生较强的免疫力和判别力。而当代人接触信息的载体趋向于即时性、交互性更强的图片、音频、视频,加之网络与自媒体的强势渗透,缺少了筛选和过滤的力量,语言生态已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许多流行语的运用暴露出一种思想的苍白。我担心语言的丰富性可能会随着网络表达的趋同而逐渐削弱。”他拿“yyds”的为例,“刷屏之下,我们有必要思考,表达臻于极致、崇拜得无以复加,难道就只有yyds可用吗?”
余党绪也表示,一些内涵浮躁的流行语的确会对年轻学生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处在语言发育中的儿童,更容易受到大环境的干扰。
不过,以其经验来说,随着阅历的增加,通常人们能逐渐体会到传统语言真正的魅力和滋养,从而对流行语的态度会更加成熟理性。到了高中阶段,余党绪更强调引导学生对流行语进行独立思考和辨别,在优劣对比中慢慢体味。“当孩子拥有了自己的语言审美体系和阅读鉴赏力,那即便平时有点出格的表达,也没必要过分担心了。”
而对于数字化时代对汉字运用造成的冲击,余党绪和骆冬青都认为,首先应相信语言文字自身选拔、淘汰的自净机制。当下的许多泡沫会随风而散,而那些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新词与新语,即使字典没有收录,也仍旧会在民间拥有活力。
另外,骆冬青强调,任何文化中,均有各种力量的抗衡,形成力的平行四边形。语言文化亦然。因此,不必以“把中文讲得稀碎”“都不会好好说话了”来妄断新的语言事实,也不赞同有必要“捍卫”某种语言的纯洁性、正统性,来抵制甚至试图专制语言的发展。
有意思的是,在日常校园中,于晓冰和余党绪所接触到的学生对于语言表达的角色边界都基本划分得很清晰。他们会根据场合,把在学校课堂上的语言风格和使用的语汇,与和同龄人或网友间的表达有意识地区别开来,非常自然地进行角色转切换。
“碰到有的孩子在作文里用到一些较新的语言表现方式,我们也不会过多去干涉,但会告诉他要注意语汇使用的不同场景。特别是写作中,明确要求不能过度使用流行语,因为教学中使用的语言材料还是会倾向于经典、雅正与公共性。”余党绪说,“我想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语言教学,都是把最精华、高雅的部分作为主体,就像是中国的古典诗词,或是《桃花扇》《牡丹亭》这样的古典戏曲,将汉语之美发扬到了极致。这是网络用语无法替代的。”
课堂,也是保卫汉语雅正的阵地
“在孩子小的时候,教师其实肩负着搭建语言审美体系的责任,要训练孩子养成良好的语感,以及对语言品质的追求。语文课堂的教学其实也在为文字的规范筑起一道屏障。”余党绪说道。
余党绪
从事语文教学二十余年,他眼中,好的文字意蕴丰厚、精于构思,令人回味无穷。“汉语之美表现在语言简洁、韵律感强,以及独有的表情达意的功能,而只有长时间浸淫在良好的语言环境,愿意去悉心体会,才能够真正感受到美妙之处。”
有时,他带着学生投身古典诗词的世界,发现一个俗套的词在陌生的环境里陡然变得异常耀眼。这种魅力感受,常常让学生睁大眼睛。
可是,在当下要营造出一个纯正优雅、字正腔圆的完美汉语学习环境并不现实。他认为,即便主动对社会的语言环境作出选择和隔离,效用也十分有限。因而,他认为,身为教师,首先要具备对语言开放的心态,与学生一起接纳各种语言现象。
其次,作为教授母语的教师,还需心怀对汉语传承的责任感。“能不能把文化中最美好的养分在一代代人中留存下来,作为个体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他提出,如果教师自身对语言的掌握十分出色,在课堂上能够给与学生高品质的语言表达,便是对汉语之美最好的宣传和教育。反之,如果课上话说的逻辑错乱、语法不规范、文章破碎、内容干瘪、思想孱弱,“那我觉得败坏的是学生的语言品味”。
也是带着这份使命,于晓冰还自编国学课教材,给学生讲《声律启蒙》、讲《论语》、讲趣味性的古今名联,激发孩子探索研究的兴趣,用心欣赏汉语之美。
他提倡,要学好语文,接触大量高质量的阅读材料必不可少。为此,每接手一个班级,他总会精选上百本书放在教室,营造“书香”氛围。
“教材之外,老师要做的是把更经典厚重的文字摆在孩子眼前,推荐孩子多读文质兼美的作品。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占领语言规范的阵地。”他说,“同时,老师也应有意识地引领孩子深入、系统地去思考,而不是充斥着获得碎片化信息的经验,最终内化成个体相对稳定的语言表达的能力。我想这是语文老师的一个责任,也是学校未来更应重视的。”
除此之外,他秉持“时时处处皆是语文”的原则,经常结合热点,在潜移默化中提升孩子们的语文素养。
比如,他会给学生分析郑爽事件公开声明中存在的语言表达问题;从字源出发,给学生讲“凡、凢、凣”中正体字和异体字的知识点;他也告诉学生,缩略语、谐音梗古已有之,其造词逻辑古今中外并无不同,并介绍古人的玩儿法。同时,他也提醒,拼音缩略虽是一种表达上的趣味,但也必然影响到准确性,可能造成的歧义。
“这些都是极好的语文教学资源,从社会关注点切入讲起来就很生动。了解汉字的由来,才能让学生真切感受到语言之外蕴含的情感与思想。”于晓冰说。
然而他也感慨,在整个教育生态中功利气氛的影响下,“做起来真是非常困难”。但从教师的角度,应葆有更积极的心态。“语言教育绝不能着急,一定是点滴积累的慢过程。”多年一线初中教学的经历告诉他,今日播撒的种子不一定会在自己所教的时段中就能发芽。“往往是,学生在各种认知提升之后,才会发现你所讲的价值,再重新回头把你所讲的捡起来,那都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他也不贪急,日常课上乐于“掰开揉碎”地给学生细讲。“看起来效率低,不是死记硬背、立竿见影,但这种方法真是做一点就可能出一点效果,能慢慢融入孩子们血液之中的。”
影像时代,要适应也须坚守
而除了网络流行语,汉语教学还面临着步入数字虚拟时代后,影像化日益强势的严峻挑战。
不可逆地,青少年的阅读范式正朝着可视化、智能化、虚拟化的方向延伸。以图形、图片、动画与视频为基本形态的视觉文本也已成为语文阅读教学中整体的学习需求。
“整体来说,我的判断不太乐观,可能越来越多的孩子对文字的掌握和阅读能力会逐渐衰弱,但大环境不佳之下,个体差别也很大”,于晓冰主张坚守。
读图时代下,要如何兼顾孩子语言思维的深度培养?他强调,从更早期就开始强化文字阅读的习惯。“个人观察,如果孩子到了初中还没有养成纯文本的阅读习惯,那之后会难上加难,非常痛苦。”
而在广泛阅读之后,针对整体语言表达水平总体下降的现状,于晓冰推荐素有“语林啄木鸟”之称的《咬文嚼字》杂志成为助力中学生语文学习的必读刊物。“其所涉及的关于语文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字音、字形、字义,词义到病句、修辞,一般文学文化常识等等。这些问题,也常会成为中高考语文命题者参考的重要资料。”
余党绪也表达了类似的忧虑。然而换个视角,他也看到,在这个时代需要人们具备读图、读符号的的能力。在新课标背景下,初中语文阅读要求已相应转变,以图表、图画、文字等形式为主要知识载体的非连续性文本阅读材料开始出现,对学生作出了全新要求。
“这也是全球语言教育的发展趋势,信息碎片也成为训练学生能力的重要材料。要尊重每一代自有要适应的生活方式。”与此同时,他一样认同,文字保留着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文化和精神实质。至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文字依然拥有最重要的位置。
谈及汉语之美,余党绪心中排名前三的典范是《论语》、《红楼梦》及鲁迅的著作。他说,《论语》简洁古朴,是兼具汉语韵律美和思想美的文言经典;《红楼梦》则是汉语运用的高标,用词凝练,一句话包含无穷的信息,真是天才之作;而鲁迅的笔下则少有地展现出汉语理性与冷峻的力量,“读鲁迅能提升民族的思维品质”。此外,也绕不开古典诗词,“如果心里能够记上一两百首,那汉语的语感基本有底了”。
教学中,他还注意到家庭环境是孩子语言发育相当重要的摇篮。他特别提醒,除了关注孩子,建议家庭成员对平日里自身的口语表达和阅读写作有所要求,为孩子打造一个优雅的语言小环境。
余党绪指出,语言发展有两种推动力:一种奔着“出圈”,一种则要维护“高雅正统、最富魅力的核心”。因此,更广泛的层面上,他支持在社会主流媒体和政府公文的信息传播中、在语文教材教学上,坚持使用规范、雅正的汉语。
而骆冬青则更鼓励社会及主流媒体勇于改变语言文字惯习。“不仅需要适应变化的媒介环境,更需要以自身的创造,改变陈陈相因的话语方式,扭转某些话语八股,在不同程度上,加入中国话语的新创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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