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月薪3500元的文员,都只招有经验的”,张蕾的经验仅限教育行业,能让她试试的岗位,薪资都大幅缩水,从未超过4000元。找工作不顺利,她选择了考研,也以失败告终。到这时,她花光了积蓄,不得不另想办法。

张蕾选择了进厂,尽管每天要在车间里待上8小时甚至12个小时,但工作门槛低、上手快,收入比之前还能高出一两千。

像张蕾一样走进工厂的年轻人并不少。他们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本科毕业,还要进厂打工?”

深燃与其中几位聊了聊,发现他们的故事或许可以扭转一些固有印象:一是,进厂打工的收入,并不见得很低,有些人的月薪可以达到上万元。二是,他们不全都是从最基层的流水线干起,有本科文凭的话,还可以干行政、财务、技术员、工程师等岗位。有报道称,有些工厂为了招工,提供免费三餐、大学宿舍级住宿条件、全勤奖、内推奖。

河南洛阳的白晶为了积攒三战考研的资金,已经第四次进厂;同在河南的余哲东,因为本科专业相关的体育培训工作收入太低,进厂当起了技术员,包吃住,还能拿一年十万的薪水,相当于老家小县城普通老师的三倍;还有大学毕业的崔晔,学历没派上用场,却因为朝鲜族的语言优势、会简单的CAD技术(计算机辅助设计),在一家工厂干了六年,前四年的流水线岗位,让他账户余额超过50万元。

但不可否认,周而复始的倒班、工作枯燥乏味、职业前景不明,让他们感到疲惫。外界的眼光或鄙夷、或嘲讽,让他们倍感压力。有人爱面子,会主动隐藏学历,有人更务实,借机主动争取升职加薪的机会。

进厂的他们想得很清楚,或是当成短暂过渡,或是为了快速攒钱,“现实就摆在眼前,要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不能太顾及外界的眼光”。

本科毕业,为什么去工厂?

2022年2月22日,家住河南的白晶独自坐上开往苏州的列车,进厂打工。

前一天,是考研放榜的日子。白晶落榜了,她心里默念,“果然和出考场时的第六感结果一样”。这是白晶二战失败,她不甘心,“还要再战一次”。但要备战考研,继续住在外地的考研宿舍,一个月就算再节俭,花费也要2000元左右。“短期内很难找到既灵活又能快速存到钱的工作,但进厂可以”。

工厂的用户需求旺盛,尤其是江浙一带和福建、广东等地,工厂基地众多。

23岁的她对工厂并不陌生,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进厂。高中毕业时,就有中介拿着传单,到学校招募短期工。她去过做钻头的电动工具厂,也去过富士康的手机流水线。流水线上的日子,很苦很累,好处是包吃包住,生活成本较低。每次进厂一个多月,她都能揣着四千元左右返回。

“这笔钱看起来不多,但对于普通大学生而言,能做好多事。”白晶在大学期间拿着自己赚来的钱,和朋友去了恒山、泰山等地旅行。不过,大学毕业后,依然还需要进厂打工攒钱,这是白晶没料到的。

白晶告诉深燃,短期临时工的薪资,都是按小时计算。在中介发布的招工简章中,很多电子厂每小时的工价不到25元。不过因为疫情,工厂招人不易,白晶入厂时,工价是34元每小时。这是她四次进厂经历以来的最高价。

这一次进厂,白晶打算干满三个月,预计能赚2万元,她定下的存钱目标是“至少一万六”,这样才能支撑她下半年备战考研的花销。

进厂打工的本科生们,有些人像白晶一样把进厂打工当作是过渡期,也有不少刚毕业的大学生,是看中了这份工作收入可观,尽管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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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晔本科毕业半年后,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后来在江苏的一家外资工厂,一干就是六年,最主要的原因,是赚钱多。2011年左右,当大学同学大部分在当地每个月只能赚两三千元的时候,崔晔的月薪能上万,还有加班费,在流水线上苦干四年后,账户里攒了50万左右。

最后,因为这家企业效益不好,并且开始把工厂向东南亚迁移,他被裁员,才不得不离开。

1995年出生的余哲东,本科毕业后在老家省会城市郑州工作,做的是和专业相关的体育培训。每个月的薪资刚刚够他租房、吃饭的花销,打工一年,他连一万块都没攒下。余哲东决定转行。

恰好听说有大学同学去了杭州一家做包装材料的工厂,包吃包住,交完五险一金后,每个月到手少则五千、多则上万,日常开销也少,可能连薪资的30%都不到。“有些新工厂直接包下大学宿舍,条件比北上广的小隔断单间还要好,餐厅伙食也不错。”

于是,2019年,余哲东在这位同学的内推下,进厂了。慢慢地,也开始了解工厂行情。

2021年年中,他从原来的工厂离开,休息了大半年后,今年他打算去福建一家新能源工厂。“新能源火了以后,一些相关工厂的待遇也成了拔尖的。”他的一位同学已经探好了路,只等下一批开放招工,他就动身前去。

“本科生进厂打工,是不是很丢人?”这是一些大学生进厂前犹豫的原因。但余哲东清楚,进厂,入职门槛较低,只要能吃苦,在这里就能快速积累起一桶金,“手有‘余粮’,才能心里不慌”。

久坐、重复、枯燥,

进厂打工不轻松

到达苏州的当天,白晶被提前联系好的中介接到了一家酒店。在路上看到周围环境越来越荒芜时,她一度十分忐忑:“不会被骗了吧”。

好在白晶一路还算顺利。抱着短期过渡的心态而来,白晶不介意吃苦,“只要工价够高就行”。

白晶进厂办手续现场   受访者供图
白晶进厂办手续现场   受访者供图

第二天开始,白晶就在中介的带领下面试、体检、签合同、入住宿舍,到达苏州三天后,终于安顿了下来。

很多工厂直接分配岗位,白晶被分配到了“品保”的岗位,“主要检查手机屏幕有没有污点”,并开始了为期三天的新人培训。

刚进车间,她就开始了夜班生活,23点至次日7点这8个小时,等三天结束后,就增加到10小时一班,开始“两班倒”状态,一个月白班、一个月晚班。

白晶第一次进厂时的工作,每天要站12个小时,好在,现在还能坐着。“这个强度,已经算‘温柔’了,就是有点费眼睛。”8个小时的晚班,除了中间休息20分钟,要一刻不停地用眼,“一晚上一直在揉眼睛”。而且在无尘车间,一直要穿无尘服、戴口罩,坚持8-10个小时,实在谈不上轻松。

“累”,是每位受访者初到工厂时最深刻的感受。曾经在外资工厂流水线上的崔晔,也是每天站立12个小时,时间是8点半至20点半,一个月白班、一个月夜班,每个月休息一两天。“我的体重从130多斤,降到了90多斤,我妈一度非常担心我的身体”。

余哲东也是如此,尽管他因为有学历,一进厂就是技术员,主要负责调试设备,但也不算轻松。他所在的工厂是“三班两倒”(一天白班后,次日晚夜班),每天工作12个小时,没有休息日。“每天围在机器旁边,有时机器运转不顺,就需要一直调试,非常心累”。

工厂的工资,基本都是按工时而定,要想拿到高工资,主要还是靠加班。余哲东最多的一个月,赚了一万多,代价是连着上了7个白班、7个夜班,整整半个月,每天工作12个小时。

接下来,余哲东打算去的新能源厂,本科学历的可以直接从第三级开始,起薪更高。但具体能做什么岗位,还是要看分配。

除了“累”之外,本科生们进厂工作的第二大感受,就是枯燥、乏味。

崔晔每天的工作内容是在车间里加工屏幕光板、卡槽,做的都是机械化动作,把机器生产出来的光板冷却、切割、加工,几十秒就要完成一遍这套流程;每天要加工上千块光板,就意味着要重复这套流程上千次。

崔晔曾经所在工厂   受访者供图
崔晔曾经所在工厂   受访者供图

熟悉了操作流程后,崔晔每天下载大量有声小说在手机里,进入车间后,就自己一边戴着耳机听书,一边工作,来缓解工作的煎熬。那四年中,易中天等人的相关作品集,他听了个遍,《黑道风云》、《凡人修仙传》之类的网文小说,他更是没落下。

在流水线上工作了四年后,崔晔终于遇到了“升职”机会。因为当时工厂需要懂办公软件、又懂韩语的人,他恰好符合这两个条件,便被调到人事相关的岗位,只需要偶尔进车间。

但在工厂,就连食宿全包、生活成本低,这个曾经十分诱惑的优势,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桎梏。

流水线上的四年时间,崔晔吃住都在厂里,每个月只会出厂一次,感觉非常不自由。大学毕业时所谓的“理想与抱负”,都在枯燥的生活中逐渐消磨殆尽。

才吃了不到一周的食堂,白晶就已经腻了。“看到食堂的炒面条,就难以下咽”,下班之后的时间,就只想睡觉,完全没有精力再做其他的事情,更别提备战考研了。

据余哲东观察,有的工厂会有工龄津贴,待得越久,工资越高。但因为不适应流水线作业,很多本科生进厂之后,会慢慢从车间工作,向行政、文员转岗,哪怕薪资可能会下降。

社交平台上,时常能看到本科生们发帖,要么抱着短期过渡的心态、要么抱着体验生活的心态,信誓旦旦地要进厂打工,但有相当一部分都忍受不了这份苦,干了几天就“提桶跑路”。

进厂打工,值不值?

进厂的大学生中,很多人对宁德时代、立讯精密这些A股巨头如数家珍,只不过不是K线图上的红绿柱涨跌,而是工价高低、是否有五险一金、食宿条件是否优厚。

“本科毕业进厂,后悔吗?”在不同的人心里,天平会倒向不同的方向。

在工厂短期过渡的人,为了快速攒一笔钱,倒也谈不上后不后悔。

白晶从一开始就非常坚定此行的目的是攒钱。虽然每次进厂,都有不同的感受,但只要能在短期内存到钱,就只有一个字,“忍”。离家不到一周,白晶已经默默落泪许多次了,也终于反反复复体会到那句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可言”。

但也正是因为进厂的这份艰辛和不易,白晶才会更加坚定自己的目标,“必须要通过考研,进到一个新的圈层”。她祈祷着,“希望这次之后,再也不需要进厂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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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蕾进厂之后,被通知可能会被调岗,从数据录入调至质检。这也意味着,她要从坐着工作,变成站着工作,而且每天一站就是10个小时。“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反对这份工作了”。

在余哲东的规划中,至少短期几年内,自己还是要进厂。“我也想过回家当老师,但我们当地薪水不算高,我堂姐、堂妹工作单位不错,薪水都不超过4000元。这样的薪资水平,我是没办法照顾年事已高的父母的。”

他计划着,先攒够第一桶金,有合适的机会再回家开店做生意。“毕竟,靠进厂打工存钱,是我已经实践成功了的方式”。

但已经离开工厂的崔晔,回想起那六年多的经历,就只有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一毕业就去做厂工”。

2017年,工厂倒闭,丢掉工作的崔晔,也丢掉了人生的方向。“多年流水线上的工作,没有任何能力上的提升。”后来,他也尝试过去其他工厂工作,但每新到一家工厂,就要从零开始积累经验,自己在语言方面的能力不再被需要,工作更累,也没有以前的薪资了。

那时的崔晔,虽然在打工六年期间攒下了一笔积蓄,不至于为生计发愁,但他极度迷茫,麻木、消沉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据他讲述,父母因为他一蹶不振,还将他赶出家门。

最终,他决定重新开始,看起了书、准备法考。幸运的是,他的这条路走得比较顺利。第二年法考通过,他在一家律所,从实习期慢慢熬。哪怕一开始工资只有两千多,也还是坚持了下来。

他常常想,如果刚毕业时,没有选择走那条看似更容易的道路,是不是后来,也不会有荆棘丛生的蹉跎岁月。

进入法律行业三年多,崔晔的账户资金增长速度,远远比不上在厂里的时候,因为花销在增加。“以前在厂里,和朋友吃一顿超过100元的饭,都要犹豫好久。但现在,工作社交,随便一顿饭都要200元以上”。

即便如此,他觉得,“是值的”。以前在车间,身边的人就那么几个,“人脉”也都是和他一样没什么技术的厂工,“很多人都是在车间混日子”,但现在,世界广阔了很多。

*题图及文中配图来源于unsplash。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张蕾、白晶、余哲东、崔晔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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